我曾就《时间简史》的内容向多位朋友提问,问题不外乎两个:你看懂《时间简史》了吗?你估计有多少人能看懂《时间简史》? 当然,可能是我周围的朋友水平不太够,他们都没看懂《时间简史》。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估计也大相径庭。 一位车辆工程专业的本科毕业生的回答,估计是“我觉得物理专业的同学都能看懂吧”。 另一位化学工程专业的硕士的回答,估计是“我读到博士就应该能看懂了,可是我要去赚钱了”。 最后一位凝聚态物理专业的博士的回答,估计是“我感觉全世界完全能懂的不超过1000人”。 这并不妨碍这本伟大的畅销书从1988年开始,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销售超过2500万册,仅仅简体中文版就超过100万册。《时间简史》和续作《果壳中的宇宙》让几乎所有识字的人都可以谈论黑洞、大爆炸、平行宇宙和暴涨,这是一个炫酷奇迹,但也令人无比困惑。 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1 2017年5月27日,布热津斯基去世了。布热津斯基显然不如霍金有名。但在他去世的时候,人们也津津乐道于他提出的“奶头乐”(tittytainment)理论,就和我们在今天谈论“黑洞”一样。 “奶头乐”是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提出来的理论,来自于英文“titty”(奶头)与“entertainment”(娱乐)两词的组合,特别泛指那一类能让人着迷、低成本、能够使人满足的低俗娱乐内容。“奶头乐”用来描述一个设想:由于生产力的不断上升,世界上的一大部分人口将无法积极参与产品和服务的生产。为了安慰这些人,他们的生活应该被大量的娱乐活动(比如网络,电视和游戏)填满。 社会动荡的主要因素之一是阶层之间的利益冲突。那要如何避免少数得益者与大多数的底层人民间的冲突呢?方法之一是给其“奶头”,转移其注意力和不满情绪,让他们更能接受自己的境遇。可以通过观察社会现象而窥探一二,主要表现在媒体的泛娱乐化,大众对于娱乐和游戏产业的高度关注和追随等。 “奶头乐”不算一个特别深刻的理论,甚至没有一本完整的著作来描述这个理论。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从其他更广为人知的著作,如《娱乐至死》《乌合之众》和《美丽新世界》中找到类似的思想以及更详细的解释。然而,“奶头乐”的魅力在于其自反性,即“奶头乐”本身就是一种“奶头乐”,尤其是在中文互联网上。 “奶头乐”的英文“tittytainment”在Google上的搜索结果只有77,200条,而中文的搜索结果高达410,000条,百度更是有1,880,000条。作为热津斯基的著名理论,“tittytaiment“居然完全没有出现在他的英文维基百科中,倒是中文的维基百科赫然列出了这条争议言论:
于是,庸俗话语、国外权威和阴谋论成了我们的必然选择,也可以说是我们想要的“奶头”。中文“奶头乐”的炮制者可谓是深谙此道,结合了一个俗到极致的人体器官名称,一个有着斯拉夫姓氏的美国政府高级智囊以及一个类似共济会的所谓全球500人的精英大会,制造了“奶头乐”这个奶头,塞到了我们的嘴里。 回头反思,2017年5月,我们对“奶头乐”津津乐道并怀念布热津斯基的行为,着实有些尴尬。同样的,由于无法避免的自反性,本文的作者和转载者也面临着尴尬的境地。 2 王小波在《生命科学与骗术》中写道:
现在的情况是,人家听也听到了,看也看到了,而我们负有解释之责。我的解释是这样的:科学对于公众来说,确实犯下了过于深奥的罪孽。虽然如此,科学仍然是理性的产物。它是世界上最老实、最本分的东西,而气功呼风唤雨、药片穿瓶子,就不那么老实。 我曾在10岁到17岁之间坚信“速度超过光速,时间就会倒流”,并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前沿的物理真理而沾沾自喜。显然,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欢喜。在小学的某天中午,市里的电视台正在播放《蓝猫淘气三千问》的某一集,葛平用性感的声音告诉我“若速度超过光速,时间就会倒流”。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学校都能听到没变声或是正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们在讨论:
几年之后,我有幸在高二学到一些初步的相对论,进而回忆起当年对《蓝猫淘气三千问》的笃信,感到无比羞愧。遗憾的是,我又开始对自己了解了“光速不变”和“同时性”的概念而沾沾自喜,开始了新一轮的夸夸其谈,而非更深入的学习。 与我同龄的绝大多数人在看完《蓝猫淘气三千问》之后,就只能从贴吧、果壳和知乎上看到相对论。大多数成熟的科普作者,会有意识地在不写任何数学公式的前提下讨论相对论,少部分年轻的博士生作者则会列出复杂的多重积分和偏微分符号,然后被读者完全忽略。可以预期的是,通过评论的反馈,这些博士生们也会逐渐走上“成熟”的科普作家之路。 德雷克公式——可能是科普文章中最复杂的公式,包括高达6个乘号 上了大学,在考完大学物理做完最后一道关于相对论的题后,我再也没有真正从数学上去思考狭义相对论了,并不可回头地在物理学上成为一名name dropper,忘记自己小时候想要成为一名严肃科学家的理想。因为天分不够,也因为努力不够。 但我仍然渴望科学的“奶头乐”。用一种庸俗的说法来说吧,“比起摇滚乐、电视剧和动漫,科学的奶更大”。于是,我看到了霍金。 3 如果庸俗,那就庸俗到底。霍金在“奶头乐”的话语体系中,显然是上围最突出的“舞娘”之一。除了科学之外,霍金的贡献起码有这么几条: 1. 和一种几乎无解的疾病(渐冻症)进行了超过50年的斗争,并且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战胜了它; 2. 向公众报告了一系列名称炫酷的物理名词,如大爆炸、黑洞、奇点、平行宇宙、弦等; 3. 警告地球公民不要和外星人接触。 第一条为我们的小学作文、初中作文和高中作文提供了无数次论据,成为一个人想要表达自己具有正能量,或者是鼓励别人上进的核心例子。 第二条则让所有人都有了一个讨论终极问题的名词库。对科学家而言,终极理论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甚至可以说是科学的信仰,科学中少有的非理性因素。而对于普通大众而言,讨论终极问题的名词库,也同样是令人着迷的存在:
当然,终极问题并不宜多谈,因为我们几乎无法深入上述任何一个名词。即使是最简单的黑洞史瓦西半径,也需要我们熟练掌握逃逸速度公式,并推广到光速上。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已经不可想象。 如果你从牛顿力学出发,推导出如下公式,那么我只能替你感到遗憾。因为事实上,我们必须通过广义相对论才能够正确推导出史瓦西半径。牛顿力学能导出相同结果,纯粹是巧合而已。 Rs为天体的史瓦西半径, G为万有引力常数, M 为天体的质量, c 为光速 于是,霍金又提供了一个完全不需要任何数学理论都能深入探讨的问题:该不该接触外星人。这对于大众而言,是一个性价比很高,可以假装自己在进行深刻思考,却又毫无意义的话题。 它最近的一个引申版本则是:该不该大力发展AI。还有一个更近一点,但引申稍微远一点的版本是:该不该发展比特币。 4 至于霍金和杨振宁的对比,其实也并不令人意外。几年前就有过关于两者“地位”的讨论,而随着霍金的去世,这个话题正在迅速发酵:
对专家进行排名是公众最喜欢干的事情。事实上,讨论杨振宁、霍金、爱因斯坦、牛顿的“历史地位”,和讨论“一吕二赵三典韦”或者是讨论“几个宇文成都能干过李元霸”一样滑稽。这并不因为我们采用了Google Scholar上的引用数、h-index,又或者是诺贝尔奖、富兰克林学会的背书,就变得严肃、“科学”起来。 科学技术的真正意义在于帮助我们理解世界、改造世界。从这一点来看,得到公众大比例认同的科学家,似乎只有小半个伽利略和小半个牛顿。因为九年义务教育里包含了需要掌握计算公式的运动学和动力学。 而对于其他科学家的态度,公众则几乎都是非理性的:并非出自对知识的理解,而是出自对知识的信仰,对创造知识者的崇拜。换句话说,爱因斯坦,等价于天才,也等价于先知;霍金,大概是一个比爱因斯坦弱一点的天才,,弱一点的先知。 这种非理性的信仰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延伸到物理学之外的领域。比如,程序员们创造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笑话,来表达自己对Jeff Dean的崇拜。
这令人啼笑皆非。科学作为一个形容词,意味着一件事是可以让人理解,可以让人学习,可以让人通过纸笔或者实验器材验证,并且至少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部分人真正理解了这件事。 而在今天来看,科学事实上成为了另一种形容,“我这件好玩的事儿是和科学有关的哦”。又或者是,“我说的名词都是科学家提出的哦”。 5 这种荒谬和科学本身无关。 王小波说,近代以来,科学建立了权威。这种权威和以往一切权威都不同,它是一种理性的权威,或者说,它不是一种真正的权威。科学所说的一切,你都不必问它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那人可不可信,因为你可以用纸笔或者试验来验证。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验证数学定理的修养,更不见得拥有实验室,但也不出大格——数学修养可以学出来,试验设备也可以置办。数学家证明了什么,总要把自己的证明写给人看;物理学家做出了什么,也要写出实验条件和过程。 唯一爱科学的途径就是真正地理解并学习它。如果你想纪念霍金,唯一正确的途径应当是去谷歌学术。 |